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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袋红玉送的合浦珍珠,大部分在淮安被用来砸了梁兴甫,剩下的几枚也已在去济南的路上花光了。昨叶何的顺袋里吃食不少,宝钞却一张也无。最后还是苏荆溪替骡店主人的浑家诊了个脉,用诊金换来了一匹瘦弱骡子。这骡子自然是让受伤的太子骑乘,他趴在骡背上头,心里盘算着汉王的事。自己的两个弟弟未参与这场阴谋,令朱瞻基多少松了口气,可换了对手是自家叔叔,心里的阴霾却更沉重了几分。
其他人不知道,他可太了解自己这位叔叔了,野心勃勃,凶暴狠戾,比洪熙皇帝性情可差远了。但朱瞻基也曾听太宗皇帝在北征之时提过,若论治军征战,汉王远胜洪熙皇帝。只要看朱卜花、靳荣以及山东诸卫的态度,就知道此人在军中声望之隆。
我争得过叔叔吗?若是我败了,他会怎么处置我母后和我几个兄弟?若是我胜了,又该如何处置他?朱瞻基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这些疑惑,一会儿便沉沉睡去。
吴定缘独自一人在前头牵着骡头,任凭它颈上的项铃响动,叮叮当当。苏荆溪与昨叶何并肩跟在骡子屁股后头,偶尔鞭打一下屁股。她们看着前面那两个男人,觉得他们看起来好似两个去赶集的庄户兄弟,懒弟弟累了贪睡,无奈的大哥一脸疲惫。
“太子锦衣玉食,哪里吃过这种苦头。让他体会下民间疾苦也好。”昨叶何尖刻地评论道。
苏荆溪道:“拜你们所赐,他这一路可是体会了不少呢,琴也弹了,水牢也泡了,连纤夫都当过了。”
昨叶何轻轻拍了一下巴掌,恍然道:“原来……他在淮安是这么跑掉的。”
如今两边化敌为盟,自然也不必隐瞒,苏荆溪便把太子与孔十八的事也一并说了,昨叶何道:“孔十八这名字我也听过的,原是个有手段的老兵,只是不太服调遣,跟淮安的分坛不甚和睦——不过也无所谓了,太子若能知道,我们白莲教究竟是因何而起、缘何而聚,便是他的功德。”
说完昨叶何从顺袋里掏摸了一阵,好不容易摸到一枚袋底遗漏的莲子,丢进嘴里。
“你们白莲教,接下来打算如何?”
昨叶何知道苏荆溪的意思。白莲教迫于形势倒向太子,但太子日后登基,两者之间该是个什么关系,也是一个棘手的麻烦。昨叶何朝前面的那个背影望去:“这可不是我这种命贱婢子该发愁的,交给那边的掌教去头疼吧。反正他要愁的事情多了,不差这一桩。”
苏荆溪摇了摇头:“其实凭你的手段,别说女子,就是男子也没几个比得上。佛母也是女子,能做得掌教,你又何必这么自轻自贱呢?”
昨叶何道:“姐姐谬赞了。你之前不也说了嘛,昨叶何这个名字,来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瓦松。佛母给我起这个名字,就是让我认清自己的位置。”
“你听过《瓦松赋》吗?”苏荆溪忽然问道。
“那是什么?”昨叶何虽然说受过诗书熏陶,可这么冷僻的文章一时还想不起来。
“那是唐代崔融的一篇赋,专写瓦松的。那一大篇文章我也背不下来,可里面有几句,我也挺喜欢的。”苏荆溪悠悠迈着步子,轻声吟诵起来:“进不必媚,居不求利,芳不为人,生不因地。其质也菲,无乔于天然;其阴也薄,才足以自庇……”
“进不必媚,居不求利,芳不为人,生不因地。”昨叶何低头跟着念道,神情若有所思。
“正是。崔融这篇东西,就是夸赞昨叶何这种草,虽立根卑贱之地,固有芳洁,不去学悬萝附柏,宁可独立于泥沙之间——等到了京城,我寻个书肆,抄份全的给你。”
昨叶何叹道:“苏姐姐你还真是喜欢主动教育别人,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?”
“人人皆有心疾,我是见猎心喜,总忍不住要诊治一番。”
昨叶何突然嘿嘿一笑:“姐姐这么卖力地劝我做掌教,其实是舍不得铁公子吧?”
苏荆溪脚步一慢,偏过头来:“做不做掌教,那是他自己的事情。我一个旁人,怎好置喙。”
“可你明明就很关心他嘛。”
苏荆溪看向前方那背影,唇角微翘:“因为他,是我复仇布局中的重要一环啊。”
这一行人走了半日,终于抵达了平原县城的外头。他们寻了个茶摊子歇脚,昨叶何去当地香坛讨功德捐。太子一直到这会儿才腾出精神来,问吴定缘他在济南的经历,又是怎么策反梁兴甫的。
吴定缘事先跟昨叶何与苏荆溪商量过,在抵达京城之前,最好不让太子知道铁铉的事。所以他只说汉王嫌白莲教办事不力,在大明湖畔射杀佛母。佛母临终反正,让白莲教全力襄助太子登基,以弥补前过,梁兴甫也是听命于佛母遗命。至于吴定缘的身世,则半句不提。
朱瞻基听完,冷哼一声,没发表什么评论。对一个被白莲教炸飞整条宝船的太子来说,这个反应已算是很克制了。
“可是,白莲教为什么独独要抓你来济南?”朱瞻基不笨,很快便抓到了一个疑问。
吴定缘没办法,只好含糊地回答梁兴甫与吴家有旧怨,他脑子有病,非要把吴家全家一个个凌迟超度。总之所有不便解释的地方,一概推说成梁兴甫是个疯子的缘故。朱瞻基听完,倒吸一口凉气,心想这家伙的疯病真不轻,幸亏死在校场了。
“本王向来赏罚分明,白莲教能不能得宽,就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了。”太子最终给了一个结论。吴定缘暗自松了一口气,至少他不再纠缠自己来济南的事。
太子忽然又想起来了,这平原县是刘备当年做过县令的地方,想出去转悠一下。苏荆溪温柔而坚决地劝了一句,说殿下箭伤严重,不好好休养,这条膀子就废了。
太子对苏大夫一点办法也没有,她一张嘴,他感觉自己只有俯首听从的份儿。安抚完太子,苏荆溪出门去寻药。朱瞻基怔怔望着她的婀娜背影,却发现吴定缘的视线,也同样是落在远离的苏大夫身上。他似乎明白了什么,轻叹一声,不再说什么。
这县里的香坛实在有点穷,昨叶何找了半天也只讨来一把散碎银子,正好给苏荆溪换回一包伤药,她赶紧给太子敷药。太子何曾遇过这种窘境,嘟囔了几句这穷地方,等到苏荆溪弄好伤口,他们四人继续朝着德州方向赶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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